经常有人问我: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文学的?是不是上学时就表现突出?是不是从小就有文艺细胞?”
我认真想了想,好像还真不是。尽管我只上到初中二年级,成绩一直不错,但语文成绩一般,数学反而更突出。小学三年级时,我数学考了全校第三,学校专门安排我在学习经验交流会上发言。那是我第一次站上讲台,紧张得不停咳嗽,还模仿村里广播里支书讲话的语气,磕磕巴巴。当时学校是开放式的,没有围墙,操场周围站满了家长,人群里时不时传来笑声,我更紧张得语无伦次。
和别的同学一样,我渴望放学、周末和假期,渴望和伙伴们玩闹。那时没觉得读书有多好,只是我比较听话,喜欢荣誉——老师的表扬、同学的称赞,或是一张奖状,都能让我感受到生活的甜蜜。
直到初中二年级失学后,我才突然发现文字的美好。它带来的感受如此触动内心。我买了高中所有的语文课本,因为离开老师后,我能读懂的只有语文了。19岁时,我去了沈阳工地,在第四泵站成了农民工。时过境迁,学生时期的梦想变了——不再渴望成为大学生或老师,也不再相信“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”,我知道那只是梦,而梦与梦想不同。
我开始面对现实,构想人生。我们算第一代进城打工的农民工,80年代末从电视里预设过农民工的生活。我想习得一门手艺,服务社会,做个有用的人。我想象自己站在脚手架上,手拿瓦刀,接住从低处抛来的砖头,码成工整的城墙;想象自己站在城市之巅,面对霓虹与万家灯火,因勤劳而自豪,能仰望星空说:“这些墙是我建的。”
但进入工地后,现实给我上了一课:不是每个民工都能成为工匠。工地有规则,能在脚手架上接砖砌墙的是大工,需经师傅引领和长期实践才能炼成。而我在工地没有师承,没人引领,最终成了那个奋力向上抛砖的人。生活再次让我懂得梦与梦想的区别。
我开始寻找现实与梦想的连接点,像清晨与黄昏自然衔接那样。每天我从沈阳第四泵站跑到北陵公园,跑十公里。就在那时,我遇到了旧书摊——熟悉我的朋友可能从我的文章里读过这些细节。也正是这样,文学与我“碰撞”,像时代与个人的双向奔赴。从那以后,我爱上了阅读,后来又爱上写作,尽管这条路走得异常艰辛。
人生没有坦途,每条路上都有人行走,只是有时拥挤,有时稀疏。无论翻山越岭,只要有路,就有人走——像群山深处、戈壁沙漠,每条小路、每个脚印都是踩出来的。路的意义,在于有人行走。
但人生是一条单行道,日子只能回头,不能回身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谁不是一路摸爬滚打,从一地鸡毛的日子里捡拾羽毛,想把日子做成一把鸡毛掸子,到后来又发现自己,早已被生活做成了鸡毛掸子。当我们围着篝火讲述经历,作为旁观者,听故事的人又觉得十分过瘾。正所谓,越是曲折的过往,越会成为精彩的回忆。
1992年,我发表过一些微型小说,那时梦想膨胀,想成为伟大的作家。后来因父亲烧稿和家人长期反对,我停止投稿25年,甚至有20年只写作不保留。我开始梳理梦想与人生的关系:每个人都需要梦想,它是生命中的光,可能摇曳忽明,但绝不能消失。梦想太大容易裹挟人,于是我把它缩小成爱好,变成可以随身携带的东西。我开始明白,每个时期都有时代的特质,要领悟生活、服从生活,又在服从中坚守自我;世界不会因个人倾斜,需调整自己面对世界的角度去适应,才能抓住机遇。
为了适应生活,我不断改变写作方式和生活习惯,只为心中的爱好与坚持。生活是固态的,爱好应是液态的——先过好生活,让爱好寻找缝隙,让两者山水相依、相辅相成,才是最好的状态。梦想之所以是梦想,因为有不确定性,不是所有梦想都能照进现实,但拥有梦想,已是一段精彩时光。
借助网络和媒体,几年前我从人群中“走出来”,很多人叫我“外卖诗人”。说实话,我对这个标签充满感激,所以第一时间回应:“如果我低着头,肯定不是因为挂满果实,而是由于背负着恩情。”我曾假设:如果我那首引发3300万点击量的诗《赶时间的人》,副标题不是“一个外卖员的诗”,而是换成大学生、教师、博士等与文化相关的身份,可能就不会引发网络震动。这让我隐隐担忧:不希望文学因标签化在我身上改变,降低人们对文学的期待。我知道,自己的社会意义大于文学价值。
现在我正在去徐州的路上,刚被任命为徐州市阅读促进会副会长。这是社会职务,与我的本质生活不冲突,但我明白其中的使命——推广文学。
生命的本质是平等的。当我们降临人间,每人都平均地得到一杯纯净的水,并被告知:“这就是你的命。”然而生活,却取决于我们对待这杯水的态度。因为热爱文学,我在这杯平淡的水中,放入了文学。
改革开放几十年来,我们的生活质量天翻地覆,从前“电灯电话,楼上楼下”的梦想早已实现,可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用经济衡量幸福。比如我参加央视春晚后,更多人关注的是“有没有发财,赚了多少钱”,这让本该荣耀的事变了味。快乐幸福不能仅靠经济支撑,发家致富虽光荣,但别让光荣变味。
这些年,文学被多元生活挤压到边缘,需要我们拯救,呼吁更多人热爱阅读、写作。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作家,但成为爱书人并不难。试想,当诗词歌赋像柴米油盐一样融入生活,该是多和谐的一幅生活画面。
我相信文学的力量,并愿被它引领。我在诗里写过:“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可以展翅高飞,低处的飞行,也是飞行。”生活是一种态度。
新大众文艺的提出恰逢其时,我们站在文化的转角处,承上启下。我只有初二学历,还有一群素人写作者,文化水平不高,但我们的强项是身处生活第一线,能触摸大地、描写生活的“汗渍味”“泥土味”,更加贴近现实。但我们的下一代将是高学历的,大学生普及会让他们成为未来的新新大众文艺力量。所以,我们这代人还担负着时代重任:不让文化在我们手中断裂,让它更好地传承发展。
还有一个现象需警醒:我们作为朴素写作者,得到网友善待,要保持清醒,不被赞美迷惑,努力提升文学素养和作品水平,不让“素人写作”拉低文学高度,那对所有人和文学都是伤害。
也有人问我,写作需要天分吗?我们曾经开展过一场写作天分和勤奋的重要性讨论,而我一直坚持认为:天分只属于极少数人,而勤奋却能改变所有人。
生活是一种习惯,当你习惯了哭泣会发现,眼泪是用不完的;当你习惯了开心,会发现,笑容是用不完的;当你习惯了阅读,会发现,书是读不完的。习惯产生力量,我讲述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:
一天晚上,我去商家取餐。为了抢时间,我顺手就把骑的电瓶车胡乱停在了路边。当我从饭店取餐出来,前后差不多两分钟,我的电瓶车就被管理人员锁了起来。
实际上,我和这个管理人员是相识的,平时见面说话点头,保持着礼貌和友好——尽管可能算不上朋友,但至少我们是相识的。我以为说几句好话,承认错误,他就会把电瓶车还给我,可是不行。无论我如何表态,他都坚持我必须去1.5公里以外的处理中队,接受完处罚,才能回来为我打开电瓶车。无奈之下,我只好徒步跑到1.5公里外的处理窗口。当我返回再次取得电瓶车时,时间已经过去了48分钟。而这48分钟对于一个外卖员是致命的,那天晚上,我手里的7份订单全部严重超时,也就等于作废——即使送给顾客,我也要接受处罚,还要面临被顾客投诉和差评的结果。
我选择了一个最有利于我的处理方式:联系顾客,买下了他们手里的这些订单。
时间已经是晚上10点钟,我坐在路边,心里沮丧极了。可这么多外卖又不能浪费,我等到了一群下夜班的民工,免费把外卖赠送给了他们。他们特别开心,纷纷向我表达感谢。
情绪是容易被感染的,我的心情因此明朗起来。于是,我写下了下面这首诗:
“我时常万念俱灰,也时常死灰复燃。生活给了我多少积雪,我就能遇到多少个春天。”
作品完成之后,心中所有的阴霾便一扫而空,转而变成了一种获得作品的欣喜感。
也就在今年的春晚,我在舞台说出了心里对于文学的感受:“诗是我命里的一颗糖。生活给了我多少风雪,我就能遇到多少个春天。”
文学是最好的生活支撑。我们可能无法拥有最精彩的人生,但一定可以做最努力的自己。做最努力的自己,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。我们可以拍着胸脯说:“新大众文艺,我们行。”